强烈要求医生给病危状态的丈夫化疗，是孤注一掷还是只求速死？
导读
他的眼里是毅然决然的勇气，是视死如归的豪迈。
我一直觉得耳听不一定为实。
后来，我在临床上遇到了一件事，这让我相信，眼见也不一定为实。
那一天是我值班，41床的老婆又来找管床医师沟通病情。
41床是个病情严重的晚期肺癌患者，在他入院后，我值夜班查房时见过一次，就再也忘不掉他那复古的杀马特发型，似乎是在用发量嘲笑着一次次失败的化疗方案。
当时他斜靠着躺在床上，插着胸腔穿刺引流管和腹腔穿刺引流管，斜刘海下只剩一只眼睛可以看到我，眼神里是传承着杀马特家族的无上荣光却又不甘于现实的桀骜，从引流管中汩汩留下的乳糜样液体映衬着他的落魄。
我和他对视着，最终，还是我先开了口……
他似乎是耗尽了力气，硬撑着的脖子重重地落回到枕头上，下巴依旧微微抬着，似乎叹了口气，回答我说：“今晚还行，感觉还好。”
我又看了看他的引流袋里乳糜样的液体，这比较少见，能够引流出这样的胸腹水，预后多半比较差。此时虽是初夏，却仍有寒意，看着他袒露在外的清晰肋骨，我最终没有问出那句话。只是叮嘱他注意保暖，小心着凉。
查完房，我回到病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他的病史资料，还有他的胸腹部CT检查。
他的斜刘海下的那一只眼睛，深深地在我的灵魂上烙了个印。我要看看，他是否能够重拾杀马特家族的叛逆，与这命运斗一斗。
左肺上叶鳞癌cT4N3M1，放化疗后进展，恶性胸腔积液合并恶性腹腔积液。
“你看看他现在的病情，一般情况差，白细胞2.38，血红蛋白78，血小板96，白蛋白26，这样的病情活着都困难，你居然还想给他化疗？”
管床医师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问着家属，高昂的声音瞬间把我从记忆中拉回。我回过神来，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。
其实，这位患者的艳福确实不浅。他老婆和他年纪相仿，40来岁，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皱纹，却掩盖不住精致的五官透出的美丽，瘦长的脸颊把冰冷的女神气质一下子就衬托了起来，一身淡淡丁香花的长裙下，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动。
“可是现在也没有办法，这样子拖下去迟早也是死……给他化疗吧……搏一搏，说不定能活。”
最终，他并没有获得搏一搏的机会。
因为不可能搏赢，治疗权掌握在了专业知识丰富的管床医师手里。
但是女人并不打算放弃，她开始苦苦哀求。听明白了道理，却仍然固执己见，她依旧死死纠缠，苦苦哀求。
为什么？明知道现在化疗就是死，却要坚持化疗？
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子，当有一件事让你想不明白的时候，背后一定有一个你所忽略的原因。
性格直率的管床医师问出了那一句灵魂拷问：“你坚持化疗，是为了救他还是为了给他一个了结？”
最后，她哭着回去了。
我原以为事情到此为止。
那天晚上查房，当我拿着听诊器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，我的脑子里突然又想起了厚厚的斜刘海下看着我的那只眼睛。是他，41床，我径直朝着41床走了过去。
推开虚掩着的门，他依旧是坦着胸口半卧位，脑袋顺着斜刘海的方向耷拉着放在枕头上，眼神盯着房门的方向，似无神却坚定，似无惧又深情。
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，那正是我们的医生办公室，是那个承载着他生命希望的地方。
“盖好被子，别着凉。”这一次我没有和他对视，直接打破了沉寂。
他没说话，袒露在空气中的消瘦身形和浓密的发量形成了鲜明对比。我在想，他究竟是肺癌，还是发癌。
他还是没说话，但是他老婆的哭泣声打破了沉寂。
他老婆正躺在隔壁床位上，身体正轻轻地随着哭泣而抖动着，不知是又哭了，还是一直哭到了现在。旁边床位的病号赶紧解释，叫我帮她看看，她回来了就一直头晕，晚饭也没吃。
偶尔能治愈，常常是帮助，总是在安慰，我们肿瘤科的医生最擅长的应该就是安慰吧。
她说出了她的故事。
原来，已经没有人能来替换她陪护患者，虽然她已经没日没夜地照顾老公两个月了，却仍要继续抽干自己的精力去楼上照顾她那脑出血的母亲。
她的母亲，就住在楼上的脑外科。本来为了给他老公治病就已经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，借光了所有亲戚朋友的余钱，现在还要省出吃饭钱去请专职陪护照顾她那病重的老母亲。
前有病魔，后有借债。
前景黯淡，生活无光。
祸不单行，莫过于此。
这时，杀马特大哥抬起了头，费力地甩了一下刘海。这一次，他用两只眼睛看着我。这一次，我也终于完整地看到了他的内心，眷念，不舍，幽怨，哀求。他确实舍不得去死，但是更舍不得看着自己的老婆受苦受累。他的眼神里，还有恨意，决绝，视死如归。
或许，强烈要求上化疗的，是他自己。
我看了看他的老婆，再看看他的眼睛，我看到了毅然决然的勇气，是视死如归的豪迈，是一个伟岸的男人的真性情。
突然间，他高大了起来。
那次值班之后，他没再等到我第二次值班。
他就自请出院了。
今天，又到了我值班。站在办公室的门口，我朝着那个病房看去。夕阳的余晖刚好从那个病房的窗户里照过来，金黄色的光，跨过了病房投射到走廊上，像极了一座桥。
责编｜苏沐 晗寒
封面图来源｜视觉中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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